画堂红袖倚清酣,华发不胜簪。几回晚直金銮殿,东风软花里停骖。书诏许传宫烛,香罗初剪朝衫。御沟冰泮水拖蓝,飞燕又呢喃。重重帘幕寒犹在,凭谁寄金字泥缄。为报先生归也,杏花春雨江南。
这是元人虞集所写的一首《风入松》词。虞集在元仁宗至文宗之际,号称一代文宗,但所作无非颂扬元室的朝廷典册、官府碑铭。他也写了不少诗,与杨载、范梈、揭傒斯被誉为四大家,但当元代统治稳固时期,所作又多以题画、应酬为内容。倒是他的词,留下虽只有31首,却不乏清新可诵的佳篇。这首《风入松》即是。词中流露出厌倦官场生活、亟望归老田园的心情。虞集仕宦40年,位尊而爵显,颇得元代几个皇帝的信任。然而实际上,他并没有什么权力,仅仅以一个文学侍从,充当皇帝的秘书、顾问而已。并且,作为汉族士大夫,屈膝仕元,内心亦不免违己交病。他的《挽文山丞相》诗,除了歌颂文天祥如效忠汉室的张良、诸葛亮,至于以身殉国之外,还慨叹不须更上新亭望,大不如前洒泪时,就是惋惜南宋连半壁河山也保持不住,如今北土南疆已经完全沦入外族之手了。他还有《书晚宋诸名公题堕泪碑诗后》一诗,诗中写道:岘首亭高故国诗,卧龙无复更驱驰。诸公尽向江南老,遗恨长题堕泪碑。拳拳故国之思可谓溢于言表。所以他几度请求退职,直到70岁时才得以回到江西临川。他祖籍原在四川长寿,元世祖至元21年,当他13岁时,随从父亲虞汲侨居临川,临川成了他的第二故乡,因而他的诗词中常常追忆江南。
这首词在写法上把身留朝廷、神往故乡的矛盾情状交错表现,见出思归之久、回归之难。首先以倚清酣的红袖与不胜簪的华发作对比,一开始就突出画堂的豪贵生活难以消除岁月蹉跎的凄寂之感。承华发的咏叹,再以几回晚直金銮殿,东风软花里停骖二句加以点染。待诏禁苑,文人向以为位居清要,乐不思蜀,而词人却屡次在东风和煦时,入直途中驻马花间,流连瞻顾,不忍遽去。这里以爱花写伤春,以伤春写惜时,以惜时写思乡,盖春归人未归也。何以未归呢?那是由于朝事拘牵。书诏二句表明深受皇帝的重视,荣宠已极。上阕泛写过去,换头转入具写目前。御沟冰泮水拖蓝,飞燕又呢喃,与上阕几回二句遥相呼应,突出一个又字。即使位居清要,荣宠已极,而思乡怀归之情却与日俱增。现在御沟解冻,春波泛碧,飞燕又随春而至,自己倒是一直羁留不返。这使人想起白居易的两句词,春来江水绿如蓝,能不忆江南(《忆江南》);又使人想起王安石的两句诗,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(《泊船瓜州》)。虽然年年都不免花里停骖,但一个又字表明,这一次迎来春天,思乡怀归之情更切,仿佛飞燕都在呼唤自己。不过,飞燕虽随春而至,但就北国来说,仍是寒意袭人,所以屋宇都垂下重重帘幕,飞燕无法进入画堂,因此想使飞燕传递思乡怀归的消息,也无由得通。而凭谁寄金字泥缄一句,却从反面振起一笔,逼出下文:为报先生归也,杏花春雨江南。这一次是下定决心,非要回去不可了,回到那杏花春雨江南的故乡。作者《腊月偶题》诗的第二首说:旧时燕子尾毵毵,重觅新巢冷未堪。为报道人归去也,杏花春雨在江南。意思和这里所说的相同,不过平直写来罢了。作者还有一首《听雨》诗:屏风围坐鬓毵毵,绛蜡摇光照暮酣。京国多年情态改,忽听春雨忆江南。题旨与《风入松》词亦同,而将对馆阁生活的厌倦与对江南故乡的怀念,则映照得格外分明。
通观《风入松》全词,在艺术上毕竟没有什么特出之处,倒是煞尾的杏花春雨江南一句,如清人陈廷焯在《白雨斋词话》卷三中所说具有自然风韵,为全词生色不少。短短六字,排列三样物色,把具体性与概括性统一起来,融合写实与写意,达到了诗中有画、景中有情的妙境。虞集对这句词似乎颇为得意,在《腊月偶题》诗中又写道:杏花春雨在江南。可是,因为牵于诗律而添一在字,却失去了原句空灵的气象、蕴藉的情致。原句在当时即为人传诵,陈旅《题虞先生词后》诗说:先生归卧江南雨,谁为掀帘看杏花。着掀帘二字,同样太实,显得境界狭小,笔力窘弱。还是原句六字,既突出了地区、季节、景物的典型特征,使人如临其境,感同身受,又以少总多,以实带虚,给读者留下运用自己生活体验、发挥自己审美想象的余地,与作者共同去完成一幅南国春艳图的艺术创造。仿佛是近景、中景、远景的巧妙组合,杏花属即目所见,春雨在整个望中,江南则囊括了视线以外,由小及大,由近及远,逐层推衍开去,意境深邃,韵味隽永。作为视觉形象,烂漫杏花又仿佛洋溢着扑鼻的芳馨,潇潇春雨又仿佛传送来随风洒落的音响,使浓酽如酒的春之气息,伴和着由杏花与春雨所引发的欢欣愉悦之情,充盈于辽阔江南的大地与上空。短短一句杏花春雨江南,熔铸客观景物的自然美与作者主观的美感为一体,给读者以心旷神怡的艺术享受。我们有的艺术家、诗人就径直用它作为影片、诗集的名称。
虞集善于摄取特定条件下的具体事物来构制美的形象;这些事物本身有着典型特征,同时,它们之间又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。
平芜浅绿,柳眼微黄,不过透露些须春的消息,那犹是乍暖还寒时候。及至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,则又临近了绿暗红稀,春光渐歇。能显示出春意方酣、春色正艳的就该数繁花满枝的红杏。清人洪亮吉说:余于四时最喜二月,以春事方半,百草怒生,万花方蕊,物物具发生气象故也。因喜二月,于是植物亦最喜杏。(《北江诗话》)正由于杏花时节物物具发生气象,所以古人曾把杏花同春耕播种联系起来,杏花盛,可播白沙轻土之田;甚至以杏实预占丰歉,杏多实不虫者,来年秋善(并见《艺文类聚》卷八十七)。杏花的胭脂笑脸,绽开了春日的兴奋、繁忙和生活的奔腾、创造,难怪南宋时叶绍翁寻春时惊叹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(《游园不值》),又难怪近人王国维那么赞赏北宋宋祁《玉楼春》词的红杏枝头春意闹,以为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(《人间词话》)。拿元人柯九思格调卑下的一枝红杏逞妖娆(《题钱舜举画杏花》)来相比,这闹字确乎是传神写照,精美绝伦。
但是,红杏枝头能显示春意的闹,还有赖于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(杜甫《春夜喜雨》)。因春雨润物,而红杏催开,而物物具发生气象。不有林外鸣鸠春雨歇,哪来屋头初日杏花繁(欧阳修《田家》)呢?所以,杏花春雨在诗人笔下往往是同时描绘的:一汀烟雨杏花寒(戴叔伦《苏溪亭》),开遍杏花人不到,满庭春雨绿如烟(王雱《绝句》),杏花雨里带春回(杨万里《送罗永年西归》),杏花春雨早寒时(萨都剌《次程宗赐》),杏花村落雨霏霏(王冕《清明后日》)。即使只是听着潇潇春雨,诗人也会油然产生对烂漫杏花的联想,因而杏花消息雨声中(陈与义《至节前一日》),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(陆游《临安春雨初霁》)就成了脍炙人口的警句。
不过,当春的好雨,在我们纬度距离很大的祖国广袤的土地上,并不是同时发生的。春天的降临由南而北逐渐推移,不消说,江南自是春来早(刘吉甫《闻笛》)。又因南方多江河湖泊,水气很盛,山亦葱茏,所以春雨来时,点缀着水秀山青,景色变化格外显著,给人的季节感也格外强烈。韦庄在《菩萨蛮》词中赞叹江南好的同时,唱出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。寇准在《江南春》词中更唱出波渺渺,柳依依,斜日杏花飞。杏花春雨同水村山郭的江南结合,已经形成具有典型性的特定环境与生动画面,以致处在燕山之麓的诗人闻雨见杏而恍如置身南国水乡:杏花疏雨似江南。(吴师道《京城寒食雨中》)
这样,虞集将杏花、春雨、江南巧妙排列,就确乎构制了美的形象,画出了南国春艳,生动地表明故乡之可爱,归去之刻不容缓,从而强化了全词所要表达的主题。
虞集在《送张道士危亦乐归临川》诗序中说:予寓居临川爱其山水明秀而未尽游也,喜其风俗雅驯而未尽观也,乐其人物修整而未尽交也。然视临川则为故乡矣,以其视之也切,固其怀之也深。杏花春雨江南之所以为《风入松》全词生色不少,之所以成了历久传诵的名句,良由作者于故乡视之也切而怀之也深者矣。